“阿姨抱抱”“阿姨拍我吧(注:拍照)”“耶,茄子!”北京春苗儿童成长基地里,七八个三四岁的孩子,欢笑雀跃,迎接眼前的陌生人,不惧交流。
这样一群孤贫儿童,外表看不出和其他同龄孩子有什么不同。北京春苗慈善基金会为他们奔走筹款、寻求医疗救助,代替父母亲人料理日常。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护理阿姨形容,这群孩子“偷走了我的心”,春苗基金会秘书长崔澜馨则更坚定,“公益会是我一辈子的事”。
自2010年至2018年12月31日,春苗累计服务患儿17740人次,累计筹款1.760768亿元。2018年凤凰网公益行动者联盟公益盛典上,崔澜馨获得“年度十大公益人物”称号。在2019年行动者联盟公益盛典启动报名之际,她接受了凤凰网公益的专访。
崔澜馨和基地的孩子们聊天。凤凰网李悦 摄
孤贫孩子的家
北京顺义区后沙峪有一片高档别墅区,几所私立国际学校。离它们不远的另一侧,沿着日新路,开车拐进一条胡同,单车道宽、砂石路面,约经300米颠簸。胡同尽头就是春苗儿童成长基地。
这里别有天地。大院被修成了操场,中央塑胶跑道约30米乘15米。操场东西两侧草丛绿意盎然,各色花卉烂漫其间。有一块空地被开发利用成小菜园,长着些蔬菜瓜果。南侧墙有一片卡通涂鸦,色彩缤纷,尽显童趣。
细雨中,两个十三四的男孩专注地传球玩。其中一人正在术后恢复期,如果顺利,预计会在一周后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福利院。如果不是赶上下雨,会有更多的孩子来操场活动,体验仿真沙滩、攀爬梯架。
术后康复效果不错的孩子雨中踢球。凤凰网佘韵卿 摄
操场北侧是基地大楼。每一位访客或工作人员进入楼内,第一件事都是换鞋、洗手。
一层入口洗手台旁贴着八步法。凤凰网佘韵卿 摄
一层是办公区,二三层有独立房间和活动区,房间住着受助的重症孤儿。每个房间的孩子和护理阿姨人数保持3:1比例,另有值班经理负责随时填补护理阿姨的空岗。
上午11点,是孩子们的午饭时间。洗手、吃饭、喝汤、洗手、擦嘴,一套流程驾轻就熟,连年龄小一点的都学会了自己爬上儿童椅。不挑不闹、其乐融融,没有平常人家追着喂饭的时候。
下午是午睡、游戏时间。因为打小就跟护理阿姨生活在一起,孩子们会冲她们撒娇,举高高、讲故事、玩游戏,阿姨们笑着,有求必应。
护理阿姨和孩子们玩耍。受访者供图
基地里,目前在职的护理阿姨50人左右,基本是周边村民。初中文化以上、会写字,就可以应聘参与培训,通过考核,最终留下来。
阿姨们每天两班倒,保证孩子接受7×24小时不间断看护。如此大强度、耗体力的工作,人员流动性却很低,目前在这里工作至少8年、5年、3年的人,各占三分之一。
接受过专业护理培训的阿姨们,会接到商业机构,如月嫂公司的电话,但她们选择坚持在这工作,并不为收入。每遇下雨,胡同里积水严重,她们趟水也会坚持按时到岗。
曾经在这里干到近70岁的大王姐,儿孙在上海定居,生活条件也不错,希望接她常住上海,可她总想回来再看看。有人这么形容自己和孩子之间超越亲情的彼此依赖,“这些孩子偷走了我的心,我离不开这了”。
“救孩子”
爱是公益的种子。崔澜馨,北京春苗慈善基金会秘书长,农业专业毕业,2010年放弃了待遇相对不错的工作,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刘东医生联合成立北京春苗儿童救助基金会,并认定“公益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”。
“春苗”的诞生和命名,源自一个孤儿,福利院给他起名:小苗。2007年冬天,患有复杂先天性心脏病的小苗,被遗弃在雪地。送到福利院时,他全身严重冻伤,急需先调理冻疮再治先心病。那时还是志愿者、有自己本职工作的崔澜馨、心脏外科医生刘东和其他志愿者,定期给小苗做义诊。他们找熟人、托朋友联系到可以做先心病手术的医院,费用预估8至15万。原本答应资助医疗费的朋友,遇上金融危机,一下子拿不出这些钱,已入院等待手术的小苗只能先出院。崔澜馨和朋友们再次一边筹款,一边调理小苗的身体,以保证他以更好的状态入院。“但就在这个过程中,很不幸,突然有一次缺氧发作,这个孩子离开了”。
这段故事,崔澜馨以往接受采访时讲过无数遍,这一次,情绪依旧不能平复。言语间流露着惋惜和哀叹。曾经的志愿者朋友,因为艰难,有些人已经离开了这支公益队伍。
“他们觉得我们的力量太渺小了。对于一个生命,我们注入那么多心血施以援手,最后却因为钱让孩子离开,大家遭受的打击太大。”
那之后近2个月,崔澜馨和刘东医生没有联系过彼此。直到有天近半夜12点,崔澜馨收到刘东医生的短信,“睡了吗?要不要出来聊一聊?”俩人就近约在24小时快食店,聊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后,刘东发起一个提议,开启有关小苗的话题,崔澜馨则用“悲壮”形容他的提议。“刘东医生说,小苗虽然离开了,但是我们这段时间都没有过好,能做点啥?要不成立个组织?”俩人一拍即合。
但又是钱,注册基金会的资金筹集,成了一道难关。“当有一天,你说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,就缺注册资金两百万的时候,之前说支持你的人都找不见了。”
现任基金会监事长齐宏在当时给了崔澜馨一剂强心针,“他说他愿意把后两年的钱也一次性捐给我们,因为看到了我们的坚持,即使是跑注册的过程里,我们也帮助了50多个孩子筹款,并把信息公开”。
刘东医生在和崔澜馨讨论后续的发展及筹款时也说:“虽然我们不是有钱人,但是像咱们这样的中产者,虽说不富裕,但非常有爱心。每个月拿出自己收入的一部分,哪怕是买杯咖啡的钱,节省件衣服的钱,我们愿意做一点点事情。”
带着这样的理念,2010年10月,北京春苗儿童救助基金会成立。“一是纪念小苗,希望不再因为钱的问题,让孩子没了活下来的机会,二是希望受助的儿童可以像春天的小苗,在更多人的爱里,茁壮成长。”
护理阿姨给受助孩子喂奶。受访者供图
崔澜馨没料到的是,日后遇到烦闷,自己疏解压力的好伙伴,竟然就是这群困境中受助的孩子。“当我自己的力量弱了,或是感觉外界挑战压力太大时,我就会来基地找一个房间,跟孩子们玩一天或半天,就充满电又能出去了。”
下午3点,午睡的孩子们陆续醒了。每双眼睛看到崔澜馨,都要她抱,扎辫子,做游戏,甜甜地喊着“澜馨阿姨”。
下午的活动时间,崔澜馨和孩子们玩耍。凤凰网李悦 摄
崔澜馨说,孩子们刚有说话的意识时,会冒出“爸爸”“妈妈”,“我们就更正叫‘阿姨’,从小不能给他们错位感,不然有一天他离开我们这,会觉得又一次被妈妈抛弃了。再大一点懂了事的孩子可能会问妈妈在哪、家在哪,我们会告诉他,原生父母因为面临重大的困境,害怕你们活不下来,所以把你送到了可以让你们活下来的地方。虽然不能跟你们在一起,但他们是爱你们的,你们也要感恩他们,爱他们。”
目前,在这里给予孩子关爱的,还有近2000名志愿者。一半是学生,来自初高中、大学,一半是社会人士。大家来了都知道自己固定要干什么。比如初高中志愿者,可以帮助阿姨做清洗、晾晒、折叠,整理孩子档案。25岁的丽兵,通过网上申请,成为春苗志愿者中的一员。稍大一点的孩子想让他抱、一起玩,他都不拒绝,永远笑着,露着小虎牙,和孩子们讲故事、聊天。“我每星期过来一次,来了10多回了。孩子们可爱又懂事,应该得到多一点的爱。和他们相处,我自己也能收获一份放松。”
青年志愿者在基地跟孩子们做游戏。受访者供图
“更好地救孩子”
春苗成立之初,团队只有几个人,是从2006年就和崔澜馨一起做志愿服务的朋友。曾经志愿者时期参与的服务领域涉及儿童医疗救助、助学、环保等。基金会成立后,他们开始招聘正式的全职员工,设立财务部、项目部等。
“十几个人基本都在做项目,救助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、早产、肢体残疾,或烧烫伤。但是后来我们觉得,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如果你不在某一个疾病领域深度地探究,给不了孩子更多专业的关怀和服务。”
2011年下半年,春苗团队调整业务重心,继续救助被遗弃孤儿的同时,专注于对贫困家庭先天性心脏病儿童和早产儿的帮助。“爱与专业”是春苗的服务理念。
崔澜馨能够拍胸脯——春苗对早产弃婴不说NO。“基地专设了一个早产儿房间,因为早产儿的生命太紧急,可能今天不决定,明天孩子就离开我们了。”
长期合作的医院,也给了春苗最需要的绿色通道。崔澜馨介绍,医院对他们的收费标准和普通患者一致,但春苗的孩子可以快速紧急入院,“八一儿童医院还有专属病房,第一时间接纳我们这边的孩子”。
在贫困家庭患儿救助中,春苗医务社工团队除了给予资金的支持,还会担当医院和家庭间的“翻译”。崔澜馨用术语“活力很好”举例。“医生和我们的社工都不直接对家长说这孩子肯定没问题,所以就用‘活力很好’,表示孩子生命体征非常好,有积极想活的意识。这时候我们会鼓励家长,再多给孩子一周的观察时间。”
春苗医务社工团队给家长们答疑。受访者供图
心理层面,贫困家庭听说 “早产儿”“先天性心脏病”,总会恐慌。崔澜馨和同事们先给予认知支持,普及国家和所在地的医疗报销或补贴政策,梳理资金缺口、发起筹款,“起码他不会因为钱的问题放弃孩子”,再讲述同类婴幼儿坚持治疗恢复健康的故事,最后给予科学喂养的指导。
“比如我们在八一儿童医院,孩子出院前一至两个星期,会有社工和护理阿姨,在护士的指导陪伴下,每天花2个小时,让妈妈或主要照顾人学习喂奶、拍嗝等操作,防止婴儿到家因为呛奶引发肺炎再回医院。”
春苗的这一举措,解决了早产儿家庭频繁往返家和医院的大难题。从去年项目启动至今,他们帮助了近200个家庭,“百分之百的家庭都说在护理孩子上有信心”。
医生更是给予项目肯定,因为春苗的这一步护理指导,早产儿的再入院率降低了50%。
“更多地救孩子”
逐步实现从“救孩子”到“更好地救孩子”的转变后,春苗放眼“更多地救孩子”。去年,他们将“北京春苗儿童救助基金会”更名为“北京春苗慈善基金会”,对外是名称的变更,实际是内部的一次战略升级。
“我们将横向、纵向地联合更多合作伙伴,一起参与救助”,崔澜馨这么概括未来的工作。比如针对医务社工、儿童养育护理,专业技术培训输出,或是协助更多好项目募集资金。“过去只有春苗对重症孤儿、早产儿、先心病孩子的救助,未来将有助学、养老、罕见病、新生儿疾病筛查等项目的支持等。这是一个彼此分享、彼此成长的过程。”
工作多了,相应的人才资源与报酬、运营资金的困难更加突显。崔澜馨举例,团队内财务部、发展部、人力资源部的全职员工,工作内容及强度与商业公司的员工相比,没有差别,甚至更苦,薪水却低很多,也没有一线护理阿姨从孩子那里获得的成就感和满足感。
今年,春苗团队设计红包墙迎春节。受访者供图
让人欣慰的是,逐渐有更多人,愿意在捐赠前对项目作理性选择。曾经有人也想把钱捐给孩子治疗疾病,但在参观了春苗基地、得知员工待遇后,决定专门捐一笔,用于提升春苗全职团队的薪酬。“越来越多的捐赠人,愿意来了解我们,走进来,听我们讲述、介绍这里的一切。”
一家企业承诺月捐20万,帮助分担春苗的运营成本,但对方也提出了唯一的要求:“如果你们一直保持初心做公益,我们会持续不断地捐赠,但不可以有腐败等负面信息被曝光。”崔澜馨和团队一如既往,把这当作对自己的鞭策和激励。
更有曾经的受助家庭变成当下捐款人的故事。2010年,春苗帮助一名16岁的孩子完成手术。前不久,有了稳定工作的他,看到崔澜馨朋友圈发布募捐信息,立刻成了一名月捐人。“虽然钱不多,但我们希望更多人受助后,未来有能力时,帮助和他一样遇过困境的人。比如捐五块钱就可以帮助一个早产儿吸一小时氧,捐六十块钱就可以帮助一个早产儿延长一小时生命。这时候,捐赠行为就和一个生命连接到了一起。”
2019年,春苗八周年年会。受访者供图
送人玫瑰,手留余香,过程也难免被刺扎。看到崔澜馨辞去原工作,拿着低收入却还愿意在公益圈奔走这么多年,开始有声音怀疑她是不是有灰色收入。甚至是同学聚会,崔澜馨一度觉得自己是“异类”。2015年,她获得一家商学院的公益奖学金。有人投来不解的目光,同学们谈论的资产配置、豪车、房子,都是崔澜馨插不上的话题。“这种孤独感,还带着非常大的压迫感,甚至同学聚会也不想参加。大家礼尚往来,自己没办法回请大家,只能选择回避了。”
也有人问过崔澜馨,把募捐信息发到朋友圈时,不担心被拉黑吗?崔澜馨态度坚定,“如果我做这些事,都不为这些孩子发声,谁为他们去发声?如果我都不愿意发声,怎么影响别人为他们发声?”
今年是崔澜馨参加工作第21年。她爱好广泛,但私人时间越来越多地给了春苗的工作和孩子们。“我喜欢游泳、摄影。现在我的镜头全都在记录基地的孩子们。”
前年元旦,因为身体原因,她剪去了憧憬出嫁的及腰长发、努力加强锻炼。今年4月,进入不惑之年,身体状态逐渐好转,她还有个小心愿,“遇到个愿意把我宠得像孩子的人嫁了”。
爱之花开放的地方,春之苗便能欣欣向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