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合唱团合影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李博和孩子们用手语交流。中国青年报·中国青年网记者 谢洋摄
2018年8月4日晚,无声合唱团在享有“中国音乐圣殿”之称的北京音乐厅舞台上演出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跨越2629公里,一个奇妙的机缘,将来自首都北京的先锋艺术家、摇滚乐手,与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凌云县特殊教育学校的聋哑孩子联系起来,将大山深处无声的世界与律动的音乐有机融合。
2018年8月4日晚,在曾享有“中国音乐圣殿”之称的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,14名聋哑孩子用一个“啊”字唱出起伏错落的《无声三部曲》,全场观众瞬间被感动了。大家屏声静气,从迷茫到落泪,随着演唱击打节拍……演出结束,台下掌声雷动,人们将大写的赞送给这群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人。
今年3月16日,这群孩子又登上中央电视台“经典咏流传”节目的舞台,每个孩子用自己独特的音高汇成一首特别的音乐《画无声》,将震撼和感动带给在场的嘉宾和无数电视机前的观众。
这个由14名聋哑孩子组成的组合,有个特殊的名字“无声合唱团”。艺术家李博和张咏是合唱团的发起人,他们用6年多时间,打开了这群山区聋哑孩子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,也改变了很多人对聋哑人的认识,刷新了他们对音乐的理解。
今年6月24日,百色市凌云县刚刚经历了新一轮暴雨,从县城中心穿过的澄碧河洪流滚滚。李博和张咏分别从北京和厦门来到凌云县特殊教育学校探望孩子们。
此时,离他们赴央视演出已过去3个月,无声合唱团的孩子们,有的毕业后升学去了南宁,大部分孩子都回归到往昔平静的生活。即便遇上恶劣的天气,校园里依然充满了笑声和嬉闹声。
李博是出生在北京胡同里的新锐画家。他少年成名,25岁获得法国巴黎皮尔卡丹艺术中心颁发的“最佳国外艺术家奖”;张咏曾是京城摇滚乐队“子曰乐队”的贝斯手。这两个生活在大都市的艺术青年,在做乐队的过程中对聋哑人的声音产生关注。
一天,他们走在街上,突然听见一声叫喊,是一个聋哑人丢失东西后在慌乱中发出的。“那一声就把我们惊着了,那种源自生命本身、未加雕饰的声音那么干净纯粹,简直太棒了!”李博说,回去以后,他们一直想寻找这样的声音,采样用到音乐里。
两人联系了几所特殊教育学校,但校方听说他们要寻找聋哑人的声音录下来,都表示无法理解。后来,在一个基金会朋友的帮助下,他们认识了当时担任凌云县特殊教育学校校长的周彩英。2013年5月,凭着信任,周校长接纳了他们的到来。
“刚开始我们想得挺简单的,就是来这儿边玩、边画画、边录音,就当是外出采风。”李博说,事情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顺利。在学校待了两周,没有一个聋哑孩子愿意配合他们发声。即便有老师在讲台上教,下面的孩子也总是用小拇指比出流汗的手势,表示自己不行,做不到。
下课了,这些山里的孩子都躲着李博和张咏,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他们正面眼神交流。
跟孩子相处的时间越久,李博和张咏越理解孩子们为什么不愿配合发声。“从他们的角度出发,从小周围的人就告诉他们,你是有残缺的。我相信没人愿意把自己的缺点展示出来,这其实是他们内心最脆弱的部分。”张咏说,他们觉得再坚持下去,对这些聋哑孩子有点太残忍,便决定撤了,不再“折磨”孩子们。
正当他们准备跟周校长道别时,4岁多的杨微微突然跑过来,拉着李博和张咏的手,发出了“啊”的一声。
他们当时就愣住了,李博的脑子一片空白,觉得这一声“好像是从心里穿过去的”,让他们知道这两个星期的工作没有白做,这些聋哑孩子们终于一点点相信自己也可以发声了,而且这个声音是好听的。每次提起当时那一幕,李博都会激动得双眼发红。
在他们看来,孩子们的自信刚被唤醒,如果这个时候离开,无疑是不负责任的。他们把准备道别的话咽了回去,回到宾馆想了3天,决定不再做声音采样,而是组建一个无声合唱团。那个勇敢的小姑娘杨微微,后来成为无声合唱团年龄最小的成员。
一首合唱歌曲往往由好几个声部组成,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要一张口就唱出标准音非常困难,要让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孩子们做到这一点,更是难上加难。
“他们不知道声音是什么,所以不会讲话。其实他们的声带都没有问题。”张咏说,这些孩子因为很少用舌头,时间长了就变得不灵敏,需要通过训练,让他们知道发出某个音高的位置在哪里,口形是怎样的,该如何使用气息。
他们给孩子们买雪糕吃,观察到有的孩子吃完后还会把雪糕棍含在嘴里,便想到借助雪糕棍来帮助孩子训练压舌头,让他们懂得音和音的不同。为了让孩子们感受到气息的流动,他们又想出吹气球、吹纸条的办法。
帮助聋哑孩子们发出标准的音高是最难的挑战之一。为此,他们动用了专业校音器。孩子们在学校的舞蹈室里,一边发声,一边观察着校音器上跳动的指针。经过无数次重复练习,孩子们才能形成对每个音高的肌肉记忆。
在周彩英的印象中,每年五六月,李博和张咏都会像候鸟一样定期来学校教学。他们还不断地发动身边搞音乐的朋友加入教学队伍。合唱团训练的经费、艺术家在凌云县的吃住费用、路费都由他们自己承担。
时常有人问李博和张咏,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让这些聋哑孩子投入到并不擅长的领域,值得吗?李博每次都愤然反击:“凭什么认为他们不擅长?”
在李博看来,这些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孩子们,会用震动、用气息感知声音,会用时间的流动体会节奏,会用每一寸肌肤去觉察空气的流动,“这都不是我们能想象的,不要用我们的标准去揣测别人”。
李博特意为无声合唱团设计了一组Logo印在团服上:被“砍头”的高音符号,被绳子系住“上吊”的低音符号……“这些符号代表一种态度,就是聋哑孩子理解的声音、音乐和我们理解的是不一样的,在他们的世界,我们的音乐全死了,音乐在他们那儿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表达。”
2017年5月21日,是第27个全国助残日,也是无声合唱团第一次走出校园登台演出的日子。
在这个山区县城的舞台上,聋哑孩子们的表演,引发了不同的反应:有的观众听不懂,感到不太理解;但更多的人却被这短短几分钟的演唱所打动,甚至听哭了。
“那次演出结束后,我感触特别深,他们的表现完全颠覆了我们这个小县城的人们对聋哑孩子的印象。”作为校长,周彩英感到特别自豪,虽然这些孩子生来带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,但通过老师和他们自己的努力,一样可以绽放出生命的光彩。
在校园里,聋哑孩子的个性特点常常表现得非常突出——喜欢就干,不喜欢就发脾气,会闹或表现出抵触情绪,但经历了这次演出,孩子们在之后的训练中,变得更加自信、更加配合,很少出现情绪化的行为。
每次去凌云县特殊教育学校,远远就能看到有孩子靠在大门上,探着小脑袋往外张望。这扇上着锁的铁门,把学校里的残障孩子和外面的世界隔开。经常往返于这所学校,李博对这扇门有特殊的感受:“这是分隔两个世界的一扇大门,大门里面也许是这些孩子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几年,在门外他们就会特别不自在,他们以后出去了该怎么办?”
2017年11月,李博和张咏作出一个冒险的决定。为了兑现对孩子们的承诺,他们要带着无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出一趟远门,带他们第一次坐飞机、第一次去游乐园、第一次去海边,去参加第六届厦门龙舟唱晚音乐节。
“带这么多孩子出去,肯定要考虑到很多安全上的风险。”时任校长周彩英全程陪同参与了这次“冒险”。她觉得,孩子们辛苦付出了这么长时间,他们中有的人毕业后无法升上高一级的学校,有的没有机会去到那么远的地方,这也许是孩子能走出学校、走出小山村的最后一次机会,干嘛不去呢?
无声合唱团在厦门的演出大获成功,也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。2018年4月,他们受邀前往北京音乐厅演出,之后又通过中央电视台的节目,为全国所知。
从北京回来后,村民们对这些有缺陷的孩子刮目相看,原本自卑的孩子们也变得越来越阳光活泼。
13岁的任秋露2018年4月才加入无声合唱团,是加入最晚的一个孩子。这个刚进学校时的“爱哭鬼”,现在看到陌生人也会主动打招呼并露出自信的微笑。
任秋露3岁时被检查出患有感应性耳聋。她有时听得见,有时一点也听不见。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同后,她变得不愿与人交流,回到家便坐在电视机前,还常常跟弟弟妹妹为了争夺电视遥控器打架。加入合唱团后,她放假回家,每天坚持练声两个小时。去北京演出时,秋露还学着照顾同屋的杨微微,到哪里都拉着她的手。
任秋露的妈妈申树根从电视上看到女儿的演出,很感慨也很自豪。她表示,虽然秋露识字不多,但以后的日子还是要靠她自己。“她喜欢音乐舞蹈的话,我们肯定支持她”。
无声合唱团在很多孩子的心中播下了梦想的种子,16岁的杨晓霏当初只是为了快乐地唱歌加入合唱团,父母知道后鼓励她要坚持不要放弃。这几年,她在合唱团里找到了快乐享受音乐的感觉。毕业后,她打算努力走自己的路。15岁的罗安强也马上要毕业,他梦想着将来好好学门技术,找份工作,孝敬爸妈。
比起孩子们的变化,张咏觉得孩子们给他带来的收获更多。和孩子们在一起,无论是艺术上还是音乐上他都得到很多启发。他常常思考:音乐到底是什么,是完美的音符旋律还是背后的东西?孩子们的声音确实不那么完美,节奏也不是特别准,但这种原始的东西确实能够震撼人心。“我觉得音乐应该打破常规的规律,多从内心去寻找,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。”
在李博看来,他们坚持做无声合唱团,就是希望孩子们能通过这个载体得到更多的尊重和理解。“这并不是怜悯,也不是慈善,我们就是开开心心地和孩子在一起玩,在这里我们得到了很多快乐。如果说未来有什么计划,那就是希望能让他们更快乐一点,看见更大的世界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