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沈巍坐在曾经栖身的小树林边打电话。
3月底,52岁的沈巍沐浴更衣、理发剃须,结束了自己26年的流浪生活。
沈巍将上海杨高南路地铁站附近的那片绿化带称作“福地”,他从那里走红。他说,他要感谢全国网友,“带给我一切”。
此前,红星新闻证实,沈巍系徐汇区审计局长病假员工。街头流浪26年,其薪酬仍按相关标准正常发放。
沈巍称,爆红那几日,他享受了非一般的待遇,“一招手就会引起轰动效应”。经人劝说,沈巍成为网络主播。一开始,他紧张,但很快上手,“我掌握了诀窍——怎么逗大家、怎么说点题外话、怎么幽默、怎么挑起气氛、怎么紧扣时代”。直播一个月,沈巍已获打赏二三十万元。
5月7日,红星新闻再访沈巍,还原其爆红后的经历。
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沈巍曾经栖身的小树林边,众多粉丝要求合影,他都一一满足。
以下为沈巍自述:
那些声称嫁给我的人,无非是为蹭粉
爆红那几日,我享受了非一般的待遇。平时在马路上招手谁理你?但那几天不同,我被数百人围着,一招手就会引起轰动效应,所有人冲着我喊“沈大师”。
但我只是草根,和本亮大叔、嘟嘟姐一样,叫网红我承认,叫老师我认同,但我不是大师。
被围观的那几天,我紧张、惶恐,没有一丝喜悦之情,我知道那些人不是真的了解我、喜欢我,很多人都很盲目。
有几个女孩子一直围在我身边,喊我大师,和我合影。那时,我穿着从未洗过的衣服,蓬头垢面。把我捧得那么高,那么热爱,这正常吗?
也有人暗示我,她和老公已经离婚,有一个孩子,会让我的余生幸福。我就想,你抱着什么心态与我相处,我是你的老师,或是其他什么?还有几个女人胸前挂着要嫁给我的纸牌,她们分明是在炒作。
人越聚越多,形形色色,这些人最羡慕我的无非是,为何像我这样的人会走红。他们在捧我的同时也在纳闷,为什么上天将这个机会白白给了这样一个傻子,而不是能歌善舞的他们。
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沈巍栖身的宾馆老板特意把招牌改为网红宾馆。
人越来越多,几百人围在那里嗷嗷叫,还有人陆续赶来。没人能控制住秩序,这让我深感忧虑。一周后,我从上海杨高南路地铁站附近的栖身之所撤离。
那晚我沐浴更衣、理发剃须,开始了“高级”流浪生活。直至今日,我已连续在多个宾馆住了一个多月。付钱的人很多——老同学、谈合作的人或者追随我的人。
这些天,我精神疲惫,但物质条件却得到了极大满足——住宾馆、坐轿车,天天有人请吃饭,还有人扶上扶下。
我从未想过娶妻生子。26年,我在街头流浪,虽然很后悔、很遗憾,但已经定型了,我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方式。
这辈子,我只暗恋过一次,那是我在感情方面唯一一次起的波澜。因为父亲的缘故,从小至今,我都不擅长表达感情。
说实话,我对女性一点兴趣都没有。那些声称嫁给我的人,无非是为蹭粉。我的原生家庭很分裂,父亲回家就闹,想骂就骂,想翻桌子就翻。我对家庭生活并没有兴趣。
这辈子,我所遗憾的是没有儿女。临睡前,我会把朋友孩子的照片一遍一遍看,就像看自己的。这是我终生的遗憾。
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沈巍的粉丝和同学帮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栖身,他正接受红星新闻记者专访,期间众多粉丝开起直播。
四五家经纪公司来谈合作
这次走红,始料未及。本想几天后,我依旧可以回到之前的生活——凌晨两三点钟起床,推着三轮车去捡垃圾。但不可能了,我的生活已被彻底改变。
于我而言,流浪生活并不可怕,再回去也无所谓,这么多年已经适应。但回不去了。
我的弟弟妹妹、原供职单位至今未主动联系我。但高中同学却找到我,一众人在酒店聚餐。谁料合照被人发到网上。网友质疑,26年了,你们(高中同学)去了哪里?那次之后,和他们又断了联系。
联系我的还有四五家经纪公司,他们要包装我,但都被我拒绝。还有一家西安的教育机构,他们说,只要我在开学时站在台上就行,不用讲话,“很短时间,你就能在上海买一套房子”。
这些邀约都被我拒绝了,不虞之誉、求全之毁。我知道,走得越高,黑你的人越多。
忧患意识是我这辈子养成的习惯。从小和父亲在一起,天天想着如何应付他的各种问题、如何令他满意。而且这26年,我一直在逃难,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。
沈巍正接受红星新闻记者专访。
央视《新闻周刊》播了我的消息,白岩松说,有钱难买喜欢。那是他错了,我没说自己喜欢流浪、喜欢捡垃圾,我是被逼的,有房子住谁不愿意?
流浪时,我睡在街上、绿化带里或大桥下,一睡就着。但现在不行,在软床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我经常批评的恶习在自己身上开始出现——看手机的时间越来越多,一天要耗掉几个小时,有时候,我忍不住写几句话,发给亲密的人。这是不是一个坏习惯?我觉得这不正常,啰哩啰嗦的话有必要天天说吗?
我并不封闭,但以这样的方式与社会接触,非我所想。当然,这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我感情极度压抑所致。
那几日,经常有一百多人要约我吃饭。面对满桌子饭菜,我很惶恐。打包不礼貌,不打包太可惜。
这次爆红,我发现,世俗的道德观与网络世界脱节,对不上。捧我之人直言,接近我能给他带来利益。
其实,读书人有个志向,想让天下人幸福,我虽然做不到这点,但能让大家沾点小利,我是乐意的。
网上也有人骂我,说好说坏,就当他们娱乐心态。《左传》名篇《子产不毁乡校》,一个政治家都不在意有人诋毁他,更何况我一个小人物,毁我又能怎样。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。
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沈巍的粉丝和同学帮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栖身
一月被打赏二三十万元
上海杨高南路地铁站那片绿化带是我的福地。网络太伟大,否则无人关注我、认同我。我曾在直播间开玩笑,人家供菩萨,我供全国网友,是你们带给我一切,我得给你们烧几炷高香。
走红后,无论去哪里,都有人请我吃饭。承蒙大家看得起我。
有人提醒,这波红利不易得到,建议我做直播。一开始,我并不能理解,他们口中的穿云箭、西瓜或者苹果如何赚钱。
搞明白后,我本想将这个好处留给弟弟妹妹,但被拒绝了。他们还提醒我,人家只是在利用你,要提防被骗。我想,那就自己操作吧。于是办了身份证,谁知剪发的照片被发在网上。
我本想剪短,把胡子刮光,但追随者们坚决不让。他们说,要保持这个形象,流浪大师嘛。
直播了几场,替我操作的人提了分成方案。我不太懂,又怕得罪人,就开始自己搞。有一晚,我被追随者带去很多宾馆,最后确定在上海金茂大厦一五星级酒店内直播,住一晚两千多元呢,那次网上可把我黑惨了。
最开始直播,我很紧张,但几天下来就轻松多了。我掌握了诀窍——怎么逗大家、怎么说点题外话、怎么幽默、怎么挑起气氛、怎么紧扣时代,现在已经进入点状态。
几天前,我去银行查了,多了十几万,按平台规定对半分,也即一个月,我被打赏了二三十万元。几天前的那场直播打赏最多,一两个小时5万多元。
直播后,我还得应付那些黑我的人。有人要求我公布打赏金额,有人让我返还已打赏的钱,有人起哄,有人等着起哄,我不得不小心谨慎。
沈巍现在也开始使用智能手机,甚至还学会了直播。
我装疯、卖傻,装萌、卖年轻,才得到这点钱,还要被审问,还要接受监督,真的太累了。
有影响力,粉丝才会刷礼物。一个穿云箭288元,那些跟着我的人粉丝少,很少被刷穿云箭。但我为他们一站台,就嗖嗖地刷。
但我不是大人物,能力也有限,我试图劝过那些从开始到现在就追随我的十几个人,我总会归于无名,让他们离开。但无论我如何泼冷水,他们就是不走。这些人从各地而来,多是专职主播。
我曾想兼济天下,也早有从政欲望,但有此遭遇,且能力有限。
爆红于我喜忧参半。喜的是成了红人,走在哪儿都有人叫沈先生,这在过去不可想象。有人叫我签名,也是大吃一惊。我真的那么可爱?说实在的,停止吃苦、得到关注,已是最大红利。
忧的是,这些抱着希望准备从我身上得大利的人恐要失望。我怕他们抱怨,跟了这么久,只刷了几个穿云箭。
我和很多人说过,有谁对我好,我就用为儿子买房付首付的心情为他们站台,做直播。我之前认的干儿子没有一个留下。现在的又不知道能坚持多久。
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沈巍出现后众多粉丝前来打招呼。
弯腰捡矿泉水瓶被身边人踹开
至于以后,我没做打算,毕竟人生无法设计。如果原单位不让我回去,我就继续做直播。如果哪天没人看我、没人再刷礼物,我就当作对着一堵墙讲,继续播下去,聊以自慰。
前几日,我破天荒地一个人去了新疆。真没想到,在乌鲁木齐、喀什或者和田,我站在街头就会被人认出,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,有上百人。
邀约我的人形形色色,各有目的,比如请我去新疆的那个小伙,他毫不讳言,想借着我的名气卖玉石,我倒也无所谓。
几天后,我坚决要回去,上海是我的福地,是我成为网红之地。之后,我去了南京、嘉兴。有时候中了别人的圈套,硬要合作,但被我拒绝了。
2019年5月7日,上海市杨高南路地铁站出口,记者采访结束后,沈巍特意送大家出来,并一一握手告别。
现在,我天天在想买房子。住在宾馆时,我甚至和他们开玩笑,指着楼下的别墅问,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到这个,他们哄笑。
几天前,我租下一间屋子,让那些追随我的人歇歇脚。旁边,我之前待过的一个地方已被装修成宾馆,取名“网红”。你看那些形形色色搞直播的人,这个社会是不是有点病态。
几天前,我在网上检索“沈”字,那时,我的名字——“沈巍”还排在最前面。现在再查,已经到了后面。无论如何,我也算在网上留下了痕迹。
再去捡垃圾已经不现实,像在作秀。之前,在一场直播中,我告诉粉丝们,我要换一身破烂衣服去街头捡垃圾,谁知道他们一个劲儿地发评论,不要,“你要用自己的理念影响其他人去捡”。
有时候,和追随我的人走在一起,看到地上有个矿泉水瓶,我正要弯腰去捡,结果被他们一脚踹远。